夏日蝈蝈声声鸣

文/李小强
您见过小巧可爱的蝈蝈吗?您听过夏日里蝈蝈们美妙的声声鸣唱吗?
……中午放学了,广播里的轻音乐悠扬欢快的旋律在校园内外如水般荡漾。我带领着一群孩子排着长长的队伍,高声背诵着课本中的古诗走出了校门,然后依次穿过林立的搂宇之间深深的巷道。远远地看到,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众多家长,一个个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向我们这边眺望和搜寻。孩子们则欢呼雀跃,兴奋地飞奔而去。此时此刻,不同年级的学生,一班又一班、一队又一队在老师的护送带领下,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地寻找着自己的散学接送点。他们如同一群群扑棱棱争相啄食的麻雀,亦似无数只嘤嘤嗡嗡纷飞的蜜蜂,当然更似一锅正在熬开滚烫的米粥,一刻不停地在说话、嬉笑,嘈杂成了一片,又拥挤着四散而去。

而就在这极尽呼喊吵闹之时,突然,耳边清晰响亮地传来了一阵阵“哧哧哧哧”的声音。这让我心头猛然一惊,随之一喜。这,不是蝈蝈的叫声吗?如此真切清脆,无比熟悉可人,难道真的是记忆深处的蝈蝈?于是,我便趁着与同学们频繁地挥手和“再见”声里,举目向四周搜寻着蝈蝈的身影。原来,寻声定睛看去,身后不远处的一家小吃店铺门侧的墙壁上,高高地悬挂着三个小巧玲珑的圆柱形笼子。其中上面一个是棕色的,中间一个是黑色的,下面一个是白色的。目测可见,笼高不过一拃,直径最多三寸,而且上下错落地倚着斑驳的墙壁串缀在一起。每个笼子里,都有一只硕大而碧绿的蝈蝈。它们像已经被驯化了似的,不约而同又十分乖觉地正六肢紧紧地攀在笼子纤细的围杆上,富有节奏地抖动着鼓凸圆润的尾部,翕动着脉络分明的腹侧,来回磨擦着斑纹清晰的轻轻翅翼,相互应和着,震颤出一声声悦耳动听的鸣响。同时,也引起了许多家长与同学的注意和围观,并且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满脸的好奇和惊喜之色。

恰巧,最近我和孩子们一起学习了《蜘蛛开店》、《青蛙卖泥塘》、《小毛虫》等课文,在优美的童话里感受着大自然小生灵的神奇。灵机一动,为了让孩子们见识一下这自然的尤物,于是我叫几个还没有被及时接走的孩童跟我近前仔细观察。我说,孩子们,这就是课本上所介绍的“蝈蝈”,也就是咱们方言中的“秋蝉子”。他们仰面静观,惊异的眼神里满是好奇和喜悦,当然也充满着异样的陌生。一问便知,大都没见过、不认识,甚至个别同学竟还没听说过它们的“俗名”——就好像许多人都渐渐地拥有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而将家乡的很多方言俗语不会说了,淡忘了。是的,仔细想想,现在久居城镇的孩子,不认识原本属于这些乡野平凡的虫子,再正常不过。但我的心里还是不免有一些遗憾,甚至还夹杂着些许的悲哀。我也想,这些背着沉重的书包,好多还戴着小眼镜,整天奔忙在学校与家庭之间,向我们一样匆匆忙忙穿梭于钢筋水泥森林里的孩子们,是不是很像这几只被主人逮住或购买而来并装进狭小而精致的笼子里的蝈蝈呢?

此刻,身旁的家长、孩童们,招呼着,喊叫着,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而我不知不觉在台阶前驻足凝视良久,但又不得不依依不舍地离开,向着附近的公交车站走去。公交车走走停停,一路颠簸,循着回家的方向前行。乘客们,摩肩接踵,挨挨挤挤,一站又一站,不断上车或下车。绿树红花镶嵌的长街上,车水马龙,逶迤连绵;汽笛声声,震耳欲聋。而身后的那几只蝈蝈,依然在脑海里不停地鸣叫。“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悠扬而婉转,孤独而焦躁。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随着这司空见惯甚而早已化入血脉的鸣叫,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记忆的从前。那故乡悠远广阔的版图在印象中徐徐展开,那些曾经无比熟悉而亲切的人、事、物在脑海中一一浮现。而且,恍然觉知,正值人间五月天,恰是故乡苍穹飘逸着悠悠白云,山野里草木繁茂,梯田上庄稼成熟,处处姹紫嫣红、鸟鸣虫唱的美好季节。

炎炎盛夏,山乡一派繁忙,处处风景如画。洋芋花开赛牡丹,胡麻绽蕾浮蓝烟。高粱、玉米、燕麦、豌豆等,沐浴着充盈的阳光雨露,憋足了劲儿“噌噌”地疯长。最是那大片大片的小麦,一山又一山地黄过来,颗粒饱满,长势喜人。人们起早贪黑,磨镰开割,在层层麦浪里戴着一顶顶草帽顶着烈日甩开了膀子“虎口夺粮”,乍看,犹如一只只水鸟,在一望无垠的波涛里嬉戏,若隐若现,起伏出没。倘若头顶上偶尔飘过一疙瘩沉重的云朵,甚至还不小心滴下一两滴雨点儿,人们的心头便随之一紧,生怕一场可怕的雷雨不期而来,脚步似乎一下子乱了方寸。孩子们在各自割过的田间地头,汗涔涔地奔跑着往一起收集麦捆。或拿着鞭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家的一两头驴子、骡子,或牵拽着几只绵羊吃草,以防它们司机叼吃庄稼。地边上葱翠的冰草、蒿草、梭梭草、断续草等,是牲口们的最爱。它们低着头,一丛一丛“咯噔咯噔”啃得津津有味。草丛间,不时有各种各样的虫子如蚂蚱、蛾子、瓢虫、斑蝥、狗头蜂之类,因为受到惊扰而一惊一乍地弹跳或飞起,再一次落入附近的草丛中。偶尔伸个酸痛的懒腰,可见除了半空里“叽叽喳喳”掠过的几只飞鸟,要数翻金涌浪的麦田里蝈蝈们叫得最欢。一只又一只硕大的绿蝈蝈,肥大的身子挑在籽实饱满的麦穗上,晃晃悠悠,摇摇欲坠,随时都要掉下来的样子,但终究还是在最高处不住地伸缩着悠长的触须。它们不停地掸动着长长的双腿,震动着透明的翅翼,“哧哧哧哧”地欢叫着。除非你靠近,让它机敏地感觉到了危险而迅速地跳远或隐匿,瞬间悄无声息,无影无踪。太阳越是火辣辣地烤着,它们叫得越是热烈欢快。听,一波一波,一浪一浪,一湾一湾,漫山遍野,和热火朝天收割庄稼的人们一样,内心里似乎充满了丰收的无限喜悦。

对于孩子们来说,除了帮大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杂务,最重要的是放好牲口,让它们肚子吃得滚圆,皮毛油光水亮,因为牲口是一家的“农本”——耕田有力,行动精干,招人喜欢。但在这间隙,手里一刻也不得消停。逗蚂蚁、捉蚂蚱、逮蝈蝈等,便是常干的事。甭管它蝈蝈们有多警惕和机敏,哪怕静观多时或围追堵截,也要捉几只带回家。当然,田地里可没有现成的笼子,但多的是随处可见、触手可及的葱茏修长的蒿草,随便拔上两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蝈蝈轻轻地裹进去(要是不慎用力过猛,很容易将它的双腿掰断致残,危在旦夕),再用柔韧的冰草将草把的两头紧紧地扎住,这样即使蝈蝈想逃也逃不掉了。直等太阳落下山坳,人畜们这才拖着满身的疲惫踏着夕阳的余晖甚至溶溶的月辉,翻山越岭进得家门。男人们忙饮牲口垫圈舍、在院子里架起柴火熬罐罐茶;女人们胡乱地洗一把脸,烧火、擀面、做饭;孩子们则在大人的呼唤中端茶递水,伺候长辈。茶余饭后,在大人的帮助下,利用裁好的光滑潮湿的麦秆儿,编织成一个个两头尖尖中间隆起的近似椭圆形的蝈蝈笼子,然后悬挂在房檐底下或院子中央晾衣绳上,让它们安居其中,每日歌吟。翌日,孩子们趁着午间歇息抽空到附近的菜园子中揪一些鲜嫩金黄的西葫芦花,从笼子的缝隙里一瓣一瓣塞进去,同时喷些清水,让可爱的蝈蝈们一饱口福。吃饱喝足之后,趁着晴空炎日的朗照,撒开了长鸣歌唱,整个院落甚至村庄溢满了蝈蝈那热情响亮而富有节奏的鸣唱。拥有蝈蝈的夏日,偌大的村庄以及所有的庄稼,似乎都是丰盈的。而这美妙的身影及其婉转的鸣叫,一直持续到夏末秋来,直到广袤的田野渐渐归于沉寂,直到一颗颗珍珠般的白露轻挑草尖,直到一层层玉屑样的寒霜覆盖大地,直到草木枯黄万物萎谢,直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昔日热闹的村庄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即使是烈日炎炎抢收抢割的夏日。是的,似乎是另外一股热潮涌浪,相互推搡着,彼此裹挟着,人们将村庄及其各种零七碎八的牵绊远远地撇下,带着所谓新的梦想,各奔东西。大人们不断地进城打工,或远走他乡谋生。为数不多的孩子们也大都转学了,只留下一些实在因种种原因而无法离开的老人和小孩。它们体单力薄,种不动庄稼。于是,一些传统的农具如镰刀、斧头、锄头、扁担、夯子、笼头、架子车等被束之高阁,尘土覆盖,锈迹斑斑。即使许多地方的农业生产已经实现了多少代人梦寐以求的机械化或半机械化,但乡村的留守者却无力操作。曾经滴过无数汗水洒过几多泪水,留下了数不清的深深浅浅脚印的黄土地,大片大片地荒芜,杂草恣意丛生。即使个别人家费尽心力种了几亩田地,也因日常出没的山林野物如野鸡、野兔、野猪及田鼠等的侵害而难以萌芽生长,颗粒难收。而各种高大的树木,如老井旁边几棵虬枝盘错的白杨树、沟畔边大大小小的杏树、庄窠旁斑驳粗硬的老榆树、以及那埂埂塄塄上不起眼的酸刺梭柴等,依旧栉风沐雨,它们无疑是时间永远的主人,是村庄忠实的守护神。

当然,欣慰的是那一条条平坦的水泥硬化路,一辆辆崭新的公交车正在将村里村外熟悉而陌生的世界打通、链接和延伸……

暮然回首,好长一段时间,每天中午或晚上散学,一次次经过校门前的那个巷道,一次次看见那几只蝈蝈熟悉的身影,听到蝈蝈悦耳的鸣叫。那美妙的声音,如一阵阵山野的清风,拂过我精神的荒原;如一滴滴清凉的雨露,滋润过我干涸的心田;亦如一曲曲悠扬动听的歌谣,拨动着我生命的琴弦。多少年来,我因为学业和工作而悄无声息地离开故土和村庄,在城镇坚硬的土地上默默地穿行。却在无意中恍然觉得:此时此刻,几只蝈蝈的清凉婉转的鸣叫,仿佛就是久违的大自然天籁般的绝响,更是悠悠故乡最深情的呼唤!
2022.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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