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的正义和结果的正义，程序和结果正义？

劳荣枝案二审辩护词被到处传播之后，我指出了该辩护词程序辩护方面的多处硬伤，认为其质量非常低劣。当时只是随手写的，有些话还没有说透，再补充说一些。总的来看，劳荣枝案的二审辩护律师在实体辩护没有辩点的情况下，选择了信口开河、虚张声势的辩护方式，不仅不是在维护程序正义，还是对程序正义的一种伤害。

不管多么罪大恶极的人，都应该通过合法正当的审理程序被实事求是地依法判决，罚当其罪，这是毋庸置疑的。劳荣枝当然也不例外。但两万八千字的辩护词，开头一万字都是在指责公检法在办案审理过程中违反程序，语气也是气势汹汹的，看起来好像还有点声势。但其实色厉内荏，恰恰说明辩护律师内心中对实体辩护已经绝望，开头这一万字，只是想通过拼命指摘公检法办案审理的程序问题来虚张声势。

劳荣枝案是个涉及七条人命、证据众多齐全、证件之间环环相扣逻辑严密的案件，公检法办这么一个稳操胜券的案件，在程序上能出多少问题呢？即使拿着放大镜、显微镜，也实在找不出多少问题。如果不信口开河，在程序上确实也没有多少话可说。

正如我前一篇文章批驳过的，所谓“七人合议庭”的问题，“社会影响重大”的判断权在一审法院，一审法院认为“社会影响”不“重大”，劳荣枝和一审辩护律师在一审时也没有提出要求搞“七人合议庭”，二审律师再提，还要求以此发回重审，注定是徒劳的。

一审律师当时为什么不提？想想看，如果真的来了四个人民陪审员坐在法庭上，这四个陪审员对劳荣枝有利还是不利？当然是不利，人民群众在法庭上坐得越多，对劳荣枝越不利。就算坐上四十个、四百个陪审员，恐怕也没有一个不主张判劳荣枝死刑。

有一位律师义正词严地问我，你说劳荣枝案还不算影响重大，那还有哪个案件影响重大？乖乖，真的把近年来的大案要案拿出来比一比，有几个搞了七人合议庭？当年的薄案、周案，是七人合议庭吗？每年那么多大老虎的审判，是七人合议庭吗？这些案件哪个不如劳荣枝案社会影响重大？

一个20年前的抢劫杀人案，社会影响重大的只有一点，就是杀的人太多了，一共七人，别的还有什么？

至于“检察官助理不能出示证据质证发言”“剥夺一审被告人和辩护人申请回避权”这类说法，纯属没话找话，没毛病也要硬挑，我上一篇文章已经指出。而所谓法院增加了一个“故意杀人罪”的说法，就更是无知，这里详细分析一下。

被更改罪名的一共有两起案件。

1996年，劳荣枝化名“陈佳”在南昌某夜总会坐台，诱骗一个叫“熊某义”的35岁男子到自己的出租屋，然后法子英持刀威胁熊，从其身上抢走金链子、手表等财物和熊家房门钥匙，将熊勒死。劳荣枝前往熊家，用抢来的钥匙开了熊家的门，没有进去，返回出租屋，为法子英踩个点。当晚，两人持刀前往，在剪断熊家电话线后进入房间，法子英用尖刀、绳索和皮带对熊的妻子张某进行控制，劳荣枝则到处翻找财物。翻找完财物后，法子英将张某勒死，还把两人两岁的女儿也勒死。

这一起作案，检察院起诉的抢劫罪致人死亡，法院则认为，抢劫已经完成，是为了杀人灭口再勒死张某及其女儿，所以应该定抢劫罪和故意杀人罪并罚。

另一起，1997年9月，两人到了温州。劳荣枝继续在当地一家KTV从事陪侍服务。10月10日，两人以看房为由前往劳的同事梁某（女，殁年20岁）住处，法子英持刀威胁，劳荣枝用电线、布条等物将梁某手脚捆绑。二人又逼迫梁某打电话将该KTV领班刘某清（女，殁年27岁）骗过来，采取同样手法劫得刘某清手机一部，并逼迫其交出存折密码。随后，劳荣枝独自前去银行取出人民币25750元，并电话告知法子英，后者随即用电线、皮带等物将梁某、刘某清勒死。

与上一起类似，在劳荣枝持被害人的银行卡取出钱并电话告知法子英，法子英为了杀人灭口，勒死了梁某、刘某清。

杀人不是在抢劫过程中发生的，是在抢劫后发生的，所以法院认为应定“抢劫罪+故意杀人罪”。一审法院这么认定，是有根据的。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抢劫过程中故意杀人案件如何定罪问题的批复》——

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

你院沪高法［2000］117号《关于抢劫过程中故意杀人案件定性问题的请示》收悉。经研究，答复如下：

行为人为劫取财物而预谋故意杀人，或者在劫取财物过程中，为制服被害人反抗而故意杀人的，以抢劫罪定罪处罚。

行为人实施抢劫后，为灭口而故意杀人的，以抢劫罪和故意杀人罪定罪，实行数罪并罚。

此复

最高法院对上海高院的函复，指出“实施抢劫后，为灭口而故意杀人的，以抢劫罪和故意杀人罪定罪，实行数罪并罚”，一审法院不过是根据最高法院的函复更改了罪名，有什么问题吗？

而劳荣枝其实还涉嫌亲手杀人，在1999年两人最后一次作案的时候。

1999年6月，两人流窜到合肥市，劳荣枝化名“沈凌秋”在夜总会坐台，物色了作案对象殷某华（殁年34岁）。7月22日，劳荣枝在将殷某华诱骗至家中，为拿到财物，法子英以当面杀人威胁殷某华，劳荣枝购买了一台旧冰柜用于存放尸体。随后，他以有木工活为由诱骗被害人陆中明（“小木匠”，殁年31岁）至其租住处，并在厨房将陆中明杀害。

当晚，殷某华给妻子刘某打电话，要求其携款到合肥市长江饭店与法子英见面，并按二人要求书写两张纸条，交代妻子要配合准备30万元。但刘某发现，纸条上还有几行不同字体的小字，系“少一分钱我就没命了”“他的同伙一定会让我死的比刚才那个人还快”等内容。后经江西省检察院两名鉴定人员鉴定，小字系劳荣枝所写。

后来，殷的妻子刘某向警方报案，法子英在前往与刘某碰面取钱的过程中被抓，而劳荣枝逃之夭夭。

法子英曾供述，是他勒死了殷某华。但合肥市公安局当年的鉴定报告，认为殷某的死亡时间是在7月24日左右，而法子英在头一天已经被警方所擒。据法子英当年供述，他曾多次向劳荣枝表示，如果殷某华反抗，或他到点没回来、被警察抓了，就“勒死他”。

合肥法院后来按照法子英的说法，认为殷某华是法子英勒死的。但劳荣枝的嫌疑至今没有洗脱。不过，时隔20多年，现在很难查清到底是谁勒死了殷某华，只能“疑罪从无”，不把殷的死算在劳荣枝头上。

法子英杀人时，劳荣枝有时不在场，但也有在场的，比如1996年在南昌杀害熊某义一家。无论她在不在场，被害人都是她诱骗过来，然后两人一起控制被害人，实施绑架、抢劫、杀害，属于共同犯罪，劳荣枝必须对这7条命承担法律责任。

人不是她亲手杀的，但她也在杀人，这是很浅显的道理。所以二审辩护词后面的一万八千字，我付出极大的耐心看完，觉得根本没有反驳的必要。共同犯罪中，部分实施全部担责，有什么好辩的？

比如有一个案件，老婆协助老公，将年轻女孩子诱骗到家中住宿，晚上跟老婆睡在一起。半夜里，夫妻两个换床了，老公把年轻女孩子奸污了。这女的构不构成强奸罪？当然构成了。尽管她是个女的，没有强奸的器官，没有亲自实施强奸，但她协助她老公强奸啊，共同犯罪啊。

劳荣枝不就是在协助法子英绑架、抢劫、杀人？一次杀三个人，抢两三万块钱，然后旅游几个城市，钱花完了，劳荣枝再去坐台，再诱骗顾客到她的出租屋来让法子英作案，再杀两三个人，抢两三万块钱，然后再去旅游……

如果法子英不被抓，两人就会一直这样罪恶地活下去。

两人作案中最令人发指的，一是连两岁的小女孩都不放过，两岁的小女孩，还需要杀人灭口吗？二是为了威胁殷某华，把小木匠陆中明骗来杀掉，还放在冰柜里。

劳荣枝在与法子英的共同犯罪过程中，很难显示出她是被胁迫，被服从，其实是分工合作的过程。两人在常州还作案一次，这次没有杀人灭口，受害人刘某和妻子都还活着。据刘某的证言，法子英和劳荣枝控制他的时候，两人全程无交流，配合很默契。

正是因为在实体上，劳荣枝案的证据太充分了，逻辑太严密了，辩护律师几乎没有什么空间，所以，二审辩护律师选择了“信口开河、虚张声势”的辩护方式，并将辩护词发在网上广泛传播，想营造出为劳荣枝维护“程序正义”的形象，但这样虚张声势的辩护策略是非常低劣的。

律师作程序辩护，必须真的找到公检法确实有问题的程序，才能一一击破。程序上有问题说问题，没有问题就不能“硬”找，更不能胡说。

律师辩护，谈事实，要“言出证随”，谈程序，要“言出法随”。指出一个程序问题，就要讲出与哪个法条不符合，是根据哪个法条认为有问题。说检察官助理不能出示证据，不能质证发言，请问相关法条在哪里？说检察院起诉的罪名法院不能增加、不能更改，请问相关法条在哪里？没有法条，随口乱说，那岂不是每个律师都可以自己编写一部刑事诉讼法，拿着自己编写的刑诉法上法庭？

讲“程序正义”，自己首先要搞懂程序，要尊重程序。刑事辩护的程序法就是刑事诉讼法，和刑诉解释，还有高检规则，公安部的办案程序规定，以及一系列规定和办法。不要以为法学教授都懂程序，我就见过许多对程序一窍不通的。

那是我刚当记者没两年，去旁听一个名誉侵权案件的庭审，原告就是个法学教授，还被评为首届“全国十大青年法学家”。结果在法庭上，她完全不按诉讼程序来，书记员一脸嘲讽的表情，法官也直摇头。好在她还请了个律师，那位律师还替她圆了个场，说，法学家也不一定懂程序啊，她是研究知识产权的，也不是搞诉讼法的。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当时就深深震撼了我。研究刑事的法学教授，不懂刑诉法的多如牛毛，所谓“隔行如隔山”，是个普遍现象，根本不用大惊小怪。研究知识产权的，不懂民事诉讼程序，再正常不过。

千万别被法学教授的名头吓住了。呆得像个硕士，傻得像个博士，蠢得像个教授，都是日常。诸葛亮说，青春作赋，皓首穷经，下笔空有万言，胸中实无一策，所谓的“腐儒”，比比皆是。

有一位老律师说，我写这文章就是“检察官思维”。律师难道不能当被害人（家属）的代理人吗？律师可以为坏人辩护，也可以为好人辩护呀，那被杀害的七个人，和他们的亲朋好友，就不值得律师去代理维权吗？

正义难道只能通过为坏人辩护来实现吗？难道不包括让坏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程序正义，既为坏人而设，更为好人而设。在程序正义面前，好人坏人是平等的。

让罪大恶极的人得到正义的审判，以致被处以极刑，结束自己罪恶的生命，也是程序正义理所当然的使命。

律师可以为坏人辩护，但不是只能为坏人辩护，肯定也能为好人辩护。我想那位老律师几十年辩护的被告人里面，也不可能都是坏人，没有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