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新闻,总让人想说:
“要是能拍成电影就好了,让以后的人记得……”
但现在,还有没有人记得这样一部电影。
从剧本,到2007年上映,中间拉扯了8年。
反复打磨?
也算。
磨的是棱角,磨的是锋芒。
直到能上映的标准尺寸。
可哪怕这样,在今天看来也是一个奇崛的存在。
它没有后例,它又在重复着上演:
《光荣的愤怒》
曹保平处女作。
2007年上映,票房不到十万,却横扫当年国内电影节过半奖项。
两个主演今天已经成为演技派的代名词。
有你们的“达康书记”吴刚。
《烈日灼心》最后“伪纪录片”式出演的王砚辉。
两人在片中贡献了绝对气氛拉满,让人热血偾张的演技。
以至于Sir往后看他们的戏,总觉得是那个角色又复活了。
也对。
这样的角色,总在复活。
01
故事发生在一个偏远的边陲,黑井村。
土瓜火急火燎。
他开的饭店,有十几万的帐收不回来。
一看到赊账的人,他又一次上前哀求,对方给他留下了几袋盐抵账——还是黑心盐。
“放心,帐早晚会结的,村里能欠你钱吗?”
说这话的人,是村会计。
那盐,是有来路的。
大旺老婆被人睡了。
就在盐厂的仓库里,大旺举起锄头,看了看老婆,再看了看刚才压着老婆的厂长,一锄头狠狠……
砸在了旁边的盐袋子上。
强奸!
报警告他强奸。
不过派出所通常设在县和区一级的行政单位,黑井村,没有。
有的叫治安主任。
此时的治安主任正抓着一个人呢,他蹲下去,朝那人的嘴里放了一个——
大响屁。
厂是黑心厂,会计在打白条,治安主任在整人。
有没有人能管事了。
村长,村长呢?
他一声令下:推。
水根的家轰然倒下,他怎么拼命也没用,被几个人狠狠摁住。
村长对他撂下话:告我去吧。
反正这条路是要从你的房子穿过
这是县规划局批下来的
巧得很,这四个人都姓熊,如假包换的亲兄弟。
好家伙这整一个熊家王朝。
“井”字四划,交叉相连,把里面包围得严严实实。
黑得就不透一点光吗?
也不是。
村里的支书叶光荣,在旁边看着,皱着一把眉头。
新来的支书势单力薄,面对横行霸道的熊家兄弟,只能让着。
村长见他识趣,就把他当一尊菩萨。
只要菩萨不会说话。
不会动。
那就客客气气地敬着,好吃好喝地供着。
可是村长也没想到。
这个忍气吞声、文绉绉的支书,竟然策划了一场暴力夺权。
02
你说,小老百姓不敢告,可以理解。
叶光荣是支书,他不会向上级汇报?
当然有。
只是每一次都尴尬收场。
县里来了公安,好机会,可还没等他开口,村长熊老三已经熟络地点上了烟。
也是。
在他来到黑井村之前,人家早就认识了。
叶光荣进到镇里,遇到镇书记,刚要提交举报信。
镇书记吩咐他一件事:
熊老四思想纯洁,作风先进,你得抓紧让他入党。
哦哦哦。
是是是。
光荣忙不迭答应下来。
就不信这个邪。
他又找了镇长,可镇长脸色就黑了:人家可是创业楷模,别瞎说!
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讲
上面的路走不通。
光荣把心一横,那就从底下闹革命。
凭什么?
凭,他收到的一条线报:
熊家从外地抓回了两个女人!
拐卖妇女是重罪啊。
而且还是外地的,那里的警察就有可能异地出警。
叶光荣只要控制住熊家四兄弟,瘫痪他们控制的权力系统,再打电话给上级汇报。
人赃并获,让他们一点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问题是,怎么做?
要扳倒上层势力,前人的成功经验就是:
动员最苦大仇深的人群。
比如上面说的水根、大旺、土瓜。
?还有底层的无业游民,像狗卵。
有肉吃,那就跟你干。
一边是熊家“四人帮”。
一边是支书拉拢的“复仇者联盟”。
他的革命行动,能成功吗?
03
电影改编自1996年发表的小说《乡村行动》。
曹保平说过:
“我感兴趣的是一种状态。一种渺小的个体在强势压迫下挣扎时,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狡黠、犹疑、张皇、乃至悲壮的状态。”
曹保平善于表现这种极度紧绷的状态。
让你不得不长久地屏住呼吸。
光荣正在组织秘密会议。
突然一个电话响了,青筋,汗珠,和喉咙里吞咽的口水一下全都有了戏。
《李米的猜想》,周迅奔涌的情绪向邓超喷射,邓超则要抑制澎湃的内心装得面无表情。
《烈日灼心》,几个眼神交接,就让你血压顶上脑门。
如果说《光荣的愤怒》能拔于国产片,那么第一点肯定是——
猛。
野味又生猛。
为了表现那种粗狂的质感,找来大量云南本地演员,进行了“非人道”的封闭式管理。
“我把他们给拉到那个拍戏的村庄,30多天封闭在一个村里,都不洗脸,不刷牙,早晨起来都挂着眼屎,胡子拉碴……我看他们都觉得特恶心。
他们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是从小镇上的人那儿买的,扒下那旧毛衣就直接穿演员身上,那味儿还在上面……”
在这一层脏兮兮的外表下。
每一个人的贪婪、恐惧、狡黠、狠辣,都好像没有了半点修饰。
然后。
导演再用各种戏剧张力,一路给这个故事煽风点火。
比如。
被欺压的人,真敢起来反抗?
不是他们孬。
是太多次教训告诉他们要夹着尾巴做人。
证据?
有人管,一抓一大把
没人管你有证据捏在手里,管个球用
再看。
光荣就能确保行动一定成功?
村民都知道,光荣上头没人。
他为了稳住军心,谎称上头已经批准,就等他们行动了。
真行啊。
对下是假传指示。
对上准备来个先斩后奏。
在各种悬念下。
故事就像一根越来越紧的皮筋,好像下一秒立刻就要绷断。
而这个“下一秒”又被人为不断拉长,直到最后……
啪?
这就要说到《光荣的愤怒》的第二点——
萎。
是的,曹保平通常把人物的情绪推向极度紧绷,但最后的收场往往不是剧烈爆发。
而是一种猝不及防的,疲软、空洞和虚脱。
这显然违反了观众的期待。
但。
不也是真实吗?
萎,体现在叶光荣的面色上。
眼袋厚重,眼神散焦,好像永远魂不守舍。
萎,也体现在早就暗示的细节。
参与了行动的土瓜,最先看见被拐的妇女,但你看他的第一反应:
被叶光荣揭穿后,他申辩道:
机缘巧合下,他知道了光荣是欺骗群众。
一个墙头草,怎么可能打没有把握的仗?
就在他们发动总攻的当晚,作为前锋的狗卵也在一锅狗肉面前,忘乎所以。
决心?
觉悟?
长期目标?
哪比眼前的狗肉香。
而就在这个荒诞、黑色幽默的晚上。
队伍经过。
镜头上摇,露出了屋顶的——
黑井村好像一切都异常。
又好像一切都正常。
而叶光荣,又真的那么义无反顾,不惧威胁?
小说里,光荣的革命动机善恶难辨。
你甚至搞不懂,这是为正义而战,还是有利益可图——
他家一片地被熊老三抢了,丰衣足食的日子没了;
表弟在镇支书的压制下,混得一天不如一天;
本就经济落后的黑井村,越来越没有“油水”可捞……
曹保平坦言,为了顺利通过审查,他让叶光荣为这场“暴动”承担了主要责任,电影才因此叫做《光荣的愤怒》。
可即便渲染了叶光荣的神性,剧本也被冷处理了三年:
“怎么可以这样描写党的最基层支部书记,他会那么猥琐,他会那么鸡贼,会不择手段,靠欺骗人把四个村霸打倒呢……”
如果说。
对“光荣的愤怒”的美化,还是曹保平的二次创作。
结局呢,当然是光荣的,当然是胜利的。
但你,为何感受不到压力爆发后的快感?
反而是得到后的张皇。
和握紧了的无力。
熊家被抓后,光荣继续当着村支书,作为党的基层干部,他以身作则,吃饭从不赊账,被熊家控制的村委会重回正轨。
但有一幕,镜头却转向了一望无际的田埂,光荣心不在焉地走着。
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光荣
光荣马上惊恐失措,电影在此戛然而止。
或许曹保平在暗示我们:
这就是善良与正义,永恒轮回的宿命。
它们孤立无援,瑟瑟发抖,绝不会因为一次偶然的幸运,便从此站稳脚跟。
就像熊家被曝光,那是因为,这是发生在外省的命案。
可是如果,熊家抓的只是隔壁村的妇女呢?
就像热搜上的桩桩件件。
假如,没有视频,没有音频,没有网民的穷追猛打……
我们面临的,将是何种境况?
今天,围绕极端暴力的讨论不绝于耳。
其中声浪最大的,是见义勇为的缺失。
是教育的退步、道德的滑坡?
这些命题都太抽象。
也许首先能做到的,只是不回避恶本身,更永远不要在那已经发脓溃烂的腐肉上,雕出刻奇廉价的花。
最后再说一个幕后花絮吧。
据说,曹保平幻想过,让结尾来得更戏谑一些:
“结尾是卧底买家具的那个警察,从房顶上哐当一声掉下来,摔倒地上又爬起来,说“我是警察”,然后又摔倒。其实我原本想的是,哐当一声,不是掉下来一个人,而是掉下来一个钢盔,它在地上转了几圈才停住……”
说罢,他无奈一笑:
“但你肯定不能拍,因为钢盔前面有……”
它不见了。
我们总以为有天能找回来。
直到《光荣的愤怒》这样的电影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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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奇爱博士多店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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